Well, it's time.


      额头滚烫犹如火山在沸腾,平日苍白的脸也泛起可怕的红。脑子里幻象一重接着一重,喉咙又干又痒连咳嗽都嘶哑。我想我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病了多久了,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不过像这样浑噩度日生不如死倒是已经好多年了吧。可是没有人看出来,哈,谁又会在意呢,他们只会说:“简妮,快过来,该你上场了。”就连我也不曾料到在精神崩溃以后,身体的崩坏竟会来得这么快,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那个街口的女人曾经指着我说:“这是个将要死的人。”我当时只是哈哈笑着走了,握着廉价的酒。没错,酒,酒是毒药,在我身体里不断地沉积,只等今天,一点即燃。啊,后台空无一人,怎么会这么热?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是我么,谁能想到,28岁的我会是这样,我幻想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样。粗糙的粉,浓厚的妆,遮住因为常年暴躁的脾气糟糕的心情而早早爬上的细纹。廉价的缀满亮片的礼服,劣质的首饰,还有不得不靠发油装点的干枯的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疲惫的眼睛。

      我还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明亮干净装潢有品位的化妆间呢,呃,至少三五年前我是这么以为的,不过,我还以为自己会有一部了不起的剧呢,直到现在都在做这个梦,哈!啊,我竟然用了了不起这个词,被她们听到又该嘲笑我了,可是没有关系了,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最初一直想演一个尊贵的小姐,被困在年久破败的贵族宅邸里,等待着下雨天路过郊外没有带伞的少年,哦不,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十五岁,还没有遇到卡特。后来写在日记里面被他看到了,他还笑我太天真。他总是这样,从来不肯让我多做一会儿梦,不过也好,我总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

      卡特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难的选择,在我们吵架的时候我也曾后悔过。不过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吵过架了,因为我们好几年没有说过话了。我恨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写不出来的他,我恨那个听到我的哭声也只会站在门口不进来安慰我的他,我也恨那个改变我让我认识自己的他,可是我没有办法放弃他。不过总该要放弃的吧,我已经先放弃了自己,下一个就是他了。

      和他结婚后的那几年里,我一直想演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而不平凡。嗯,那是怎样的呢?我一直在琢磨着,却一直没能琢磨透。我问卡特,他只说你应该自己去弄明白,否则你将永远无法表现出那种不平凡的气质。我想他是对的吧,我想破了脑袋,去大街上观察那些女人,但很快又放弃了,她们都不是合适的模仿对象。我想看卡特小说里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可是他总也写不完他的小说,也不肯给我看未完成的作品,我想我有些恼火了。

      那时我年轻漂亮,时常有小伙子邀请我去剧院,我想在台上颠倒众生的那个应该是我。她们总是笑:简妮,你应该接受那个剧院老板的邀请去那部剧里演那个做白日梦的姑娘。哦,那部剧,当时街头巷尾熟知的那部剧。的确有人邀请过我出演,但只是个小角色罢了。我是要演主角的。而且那部剧的结尾太潦草了,这是卡特说的。

      但我最后还是接受了那个老头子的邀请,去他家。

      卡特知道后什么也没说,他悄悄地来看了我的演出,仍然不是主角,是主角的女伴,跟主角出场的次数一样多,剧院的那个老头子让人特意为我加的角色。卡特在我踉跄着撞开家门后只说了一句话:“简妮,那个结尾太潦草了,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尚在醉中,忍不住嘲笑他:“只有你知道什么是好作品,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你都没写出过一个好的故事?”

      唉,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该多好。

      我跟其他女孩子一样,也爱慕虚荣。不过我是真的想要演一部了不起的剧,就像卡特告诉我的那样,总有一天他会写出一部了不起的小说。我让他们删去了那个女伴的角色,不过没有必要了,那部剧已经没有人看了。我从那个老头子那里搬了出来,卡特还是什么也没说,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小说。我开始跟着卡特学习写作,我那时是把自己想要演的故事写成剧本。其实我也写出过一个很不错的故事,虽然只有我这么觉得。卡特还是那个样子,他觉得不好,他总是说:简妮,你想得太简单了,不是这样的。我最终没有把这个故事给别人看,因为卡特觉得它不值得给外人看。

      我们开始不再交谈,直到卡特告诉我他丢了工作那天,我们吵了很久,那之后的一年都在吵。后来是怎么停下来的呢,大概是我累得吵不动了。我开始在剧院演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运气好的时候拿到的薪水可以让我过得像我想象中那样富足。但那样的日子毕竟不多,更何况卡特已经没了工作。

      我想起我看过的那本书,很小的时候看过的那本,我不记得名字不记得作者甚至不记得里面讲了什么,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记得那本书,我记得我那时翻到结尾,结尾是怎么的来着……啊,作家的妻子在剧院自杀了。好几年来,我都觉得那是我的结局,可是现在还有必要吗?

      我再也不可能出演我剧本里的那些角色了吧,真可惜。虽然卡特觉得我的故事不够好,我却一直想演故事里的女人呢,那些偏执的、绝望的、疯狂的女精神病人。我曾经因为在家里练习一个化妆的场景,用掉了整整一支口红,虽然只是一支跳蚤市场附近店里的便宜货,但是我一个月内也没有闲钱买第二支了。那时我已经不仅不挑角色,还开始在舞团里跳舞了,每个月赚的那点钱除了留给卡特的生活所需,其他全用来在跳蚤市场挑“新”衣服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后台化妆间里偷拿别人的东西,一支口红,后来我竟然上了瘾。化妆镜、断了齿的梳子、凌乱的假发……我每天总能有收获,不管是我需要的还是不需要的,大家的东西都乱扔着,很少有人能及时发现。我想,我离一个女精神病人越来越近了。我把自己的行为写进新的剧本里,但我再也没有给卡特看过,也没有给任何人看。我一直想着,总有一天,我会演出它们的,我会有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可是,那一天又是哪一天?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头痛,还是跟着她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上台跳完无趣的舞再把自己泡在酒里比较轻松。我原来总是看不起她们,可是现在我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想再等下去,等我的剧本和我被慧眼发现的那一天,等卡特的小说写出来的那一天,等着我们年少时的梦不再是梦的那一天,等待,漫长的等待实在是太累了。

      高烧总是让人胡思乱想,每一次回忆都让人不堪重负,只有手边的酒让人解脱。我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脸好像更热了一点,哈,我大概再也不会好起来了。这样想着,我不禁笑了起来,起初只是吃吃地笑,后来笑得越来越大声,流出了眼泪。

      “妈妈……”小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背后,我在镜子中看到她担心的表情,笑声戛然而止。我端着酒杯的手有点发抖,我不敢回头,和她透过镜子对视着。这一生我后悔无数次,唯独对于当初留下小简不曾后悔;这一生我有太多的遗憾,而对于小简我没有遗憾,如果不算我很有可能无法看到她长大成人。可以说,小简是我迄今剩下的唯一的珍宝了,虽然她并非我的亲生女儿。如今让她看到我这个模样,实在是有些不堪。

      “小简,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我握紧了酒杯,声音不太稳,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我酗酒,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感到羞耻。

      “爸爸说家里没有吃的了,让我来找你要钱。”小简的声音十分轻柔,像是害怕惊扰了我一般,但她话里的内容却不那么让人舒心。我冷笑着放下酒杯,颤抖着手在包里翻找。摸到角落里两个蜷成一团的粗糙纸币,我拿出来慢慢展开塞到了小简手里:“拿去先填饱了自己的肚子再管你爸爸。”

      小简哀伤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她默默地把酒瓶盖了起来,攥着钱走向外面。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用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复杂目光看着我,柔声说:“妈妈,你知道的,爸爸最终会写出好的作品的。”我咧嘴笑了,我早就不在乎卡特能不能写出什么好作品了,就像我早就不抱希望自己能够演出一部伟大的剧了。每一天都这样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告诉过你的……”小简看到我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端起了酒杯,一口喝光:“我知道,你是遗落在时间之外的孩子,你能看到一些东西。”我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说真的,小简,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总有一天会演出一部好的作品呢。”小简看着我,沉默不语。我感觉有点头晕,便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说起来真是奇怪,当初小简是我带回家的,也是我整天照料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对待,卡特从不曾为她做点什么,就连跟她说话也是为了让她来找我要钱,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小简对卡特更支持一些呢?他会写出好的作品?谁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看到了。

 

 

      妈妈死了。尽管我早就知悉这结局,她凄凉而又疯狂地笑着,但眼里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她已经早就不在意什么了。我试图改变这个在梦里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的结局,用了很多方法,最终还是只能眼看着她离开。说真的,要不是为了让我改变这一切,把我困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被困在这时间之外,不断地奔跑,看着这一幕幕如同写好的剧本一般上演,直到我看完整出戏,忽然回去现实里,忘掉发生过的种种,然后又继续走上同样的道路。

      妈妈并不是我的妈妈,我却习惯这样叫她,尽管这样称呼自己有点奇怪。卡特,我未来的丈夫,即使在我这个年龄看到他如今颓丧的模样,也忍不住会喜欢他,大概这就是宿命?

      妈妈决定自杀的那天我知道无论我再做什么也没法挽回了。尽管我不想按照那本该死的书中所写的那样做,但我还是不得不取出那片精巧洁净的水晶,将它递给了妈妈。她眼里的释然和感激我至今难以忘怀,想到这将是我的未来,心内不禁有些痛苦而又骄傲。哪怕是死,也不能马马虎虎吧。我从来不知道夹在那本该死的书中的水晶是哪里来的,但我再也不想思考这个,我无法承受看着妈妈吞下那片水晶。我将酒瓶酒杯收起,把狼藉一片的梳妆台收拾好,回家告诉了卡特这个消息。

      卡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什么反应,但我早已熟知他悲痛时的眼神。那眼神至少让我对接下去要做的事不再犹疑。

      卡特如同那本该死的书里面写的一样,开了个杂货店,虽然仍然寡言少语,但由于很多人出于同情对他多有关照,至少能够活了下来,甚至还能继续抚养我。每个夜晚,我看着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熄灭烛火,我思虑着,究竟要什么时候,他才能写出那本书,那本该死的书,我手上这本书。

      很久以前我琢磨过,那本多年以后卡特写的书究竟是怎么从时间的缝隙里掉落到了那个广场上,那个我也从时间中跌出后第一次遇到妈妈的广场。

       那时九岁的我第一次遇见二十五岁的我,并不知晓那便是自己的未来,更难以想象那本该死的书里所写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命运。被忽然改变的周遭环境吓得慌乱不已的我抱着那本捡到的书,发现妈妈的名字竟与我的一样,不仅如此,她还是我做梦都想成为的演员。在我发现妈妈就是未来的自己、那本该死的书竟是未来的卡特所写的妈妈的传记以后,我曾以为我意外来到这里是为了改变自己凄惨的命运。

      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我没能改变一丝一毫。我看着妈妈逐渐掉进了酒窖里,看着妈妈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我试图告诉她一切,但都无济于事。而卡特,我曾悄悄地把书放在他的房间里,但他因为太过骄傲而不曾翻动过一页。我想不出来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大概是做个见证吧。

      我知道,到了那一天,我会明白就是那一天。我会把书留在卡特的杂货店桌子上,走到那个故事开始的广场,重新跌回我自己的世界里,忘掉这些年发生的事,继续憧憬着演一个在杂草丛生、墙垣断裂的贵族宅邸里等着卡特冒雨而来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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